另一種專業:文化之旅---喧譁與快樂──芝加괠…
中國時報 人間咖啡館 930907
■另一種專業:文化之旅---喧譁與快樂──芝加哥的千禧公園
童元方/文
是范仲淹在那個千禧年的洞庭湖邊唱出的願景,戴利在這個千禧年於密西根湖邊實現了。
那個秀拉的二度空間的名作,戴利發展成三度的立體。
今年是七月十三日到波士頓的,翌日才知道民主黨全國代表大會月底在此召開。波士頓雖
然是美國的誕生地,卻從來沒有召開過民主黨大會,據說今年是第一次。安全檢查的問題
已為市政府擔心的了,加上警察又為合約問題糾纏不清,市長就叫大家出城去度假,去得
越遠,回來得越晚越好。乍回到波士頓,簡直不大明白,何以如此說法,又何以如此嚴重
!
我們是從香港先飛到芝加哥的,就把自己當作沒有知覺的行李,在歐海爾國際機場轉上了
去波士頓的飛機,根本不知芝加哥的千禧公園即將在十六日剪綵開幕。天下大事並不見得
與個人小事有什麼關係,可是天下大事常對個人小事有所影響,甚至衝撞。不但從香港飛
去芝加哥時的特殊擁擠要身經親受,而由芝加哥飛去波士頓的反恐盤查,更是脫鞋掏袋、
排隊過關,如此緊鑼密鼓的進行,是屬非常狀態了。應該在轉機的芝加哥多停幾天,看看
千禧公園的全貌,而竟沒有停,因為不知道;應該在波士頓的會期內遠去他處,以避路封
人檢的諸般麻煩與苦惱,而竟也沒有避。既來之,則安之罷。
就因波士頓的好多報紙在說芝加哥的千禧公園,我於是想在回程時,去芝城一看。那裏的
千禧公園是怎麼回事?旅館就訂在公園附近、密西根大道上的希爾頓酒店,而房價又是令
人不懂的低廉,僅九十九元。其實也許是我太喜歡密西根湖了,住在希爾頓,總像是范仲
淹到了岳陽樓,可以一覽「上下天光、一碧萬頃」的洞庭湖。
有關公園的一幅畫
從希爾頓酒店沿著密西根大道往北走,十分鐘左右就是芝加哥美術館了。一幅畫的海報就
掛在美術館大樓上。走近了一看,這特展名為:秀拉與「星期天的公園」之創造(Seurat
a nd the Making of La Grande Jatte)。由六月中展覽到九月中。為什麼美術館的特
展是環繞著一幅畫而設計的呢?那我們就先說說這張畫罷!
十九世紀有一位法國畫家,叫秀拉(George s Seurat, 1859-1891),他是後期印象派的
大人物,然而只活了三十三歲。他的生平傑作是二十六歲時所畫的「星期天的公園」(A
Sund ay on La Grande Jatte)。這幅畫自一九二三年借給芝加哥美術館以後,就再也沒
有離開過,後來捐給了美術館,成了鎮館之寶。這當然是表面上的關係,細看內容呢?
這張大畫的背景是巴黎近郊塞納河中一個島上公園,而畫題則是一個星期天畫家由對面看
過來這公園中的風情:大大小小的人物共有四十八位。他們在散步、遛狗、釣魚、沉思。
是秀拉所創的點描派巨製。我記得從前讀藝術史的時候,講到秀拉,必提這一幅代表作。
秀拉大部分的作品都在巴黎,唯獨這幅代表作,卻越過了大西洋,長駐芝加哥了。
千禧公園是雕塑公園
過了美術館,前面就是千禧公園(Millenni um Park)。原是湖濱大道、密西根大道與大
城環(The Loop)街上的高樓中間擠出來的一塊地。從前我也曾來過,只記得一片亂七八
糟,不會注意、更想像不出這塊地原來是輕軌、地鐵站與停車場的交匯之處,位於芝加哥
大都會的心臟地帶,居然整理出二十多公畝的公園,把古典的格蘭特公園向前延伸到未來
;打橫穿過公園,一直向前走,就是茫無邊際如大海一般的密西根湖。是誰在鋼鐵與水泥
的叢林中能預見如此壯麗的格局?千禧公園顧名思義應在二千年時完成,多花的四年與超
額的預算在此創造出這幅奇景。說這幅奇景出人意外,或不世出,也不為過。
我最先看到的是兩座玻璃長方體雕塑,他們彼此相對的那一面是彩色數碼人頭影像,好像
兩個人在對望。但不是固定的兩個人,因為影像是動的,是變的;有老有少,有男有女,
有黑有白;有印弟安人,也有亞洲人。有的會對你眨眼,有的甚至還露出牙箍。這兩座雕
塑同時是兩座噴泉,水是從上面汩汩流出的,流過長方體的表面,進入很淺很淺的池中。
很多人脫了鞋,光著腳在水裏走來走去,這些人也是有男有女、有老有少。更多的是小孩
子,有很小的,兩、三歲,或四、五歲的,看見眨眼的臉、微笑的臉,就都跑到雕塑前,
撫摸著、拍打著。冷不防,那雕塑上的嘴噘起來了,向外一吐,流泉忽成了噴泉,水花濺
得大家又叫又笑的。我從來沒有看過如此親民的藝術。
古希臘的雕像面對著愛琴海,給出海的舟子或戰士一點歸去的慰藉;古羅馬的雕像矗立在
廣場,是凝聚市民向心的焦點。然而面對大海的,受了百年千年的雨打風吹,成了斷臂殘
身;放在廣場的,也已挪進了博物館,再複製一個擺回去,好留住一點文明的痕跡。而這
長方體好像是四周高樓的回聲,一千張彩色臉譜與觀者有各種出人意表的互動,在這裏科
技不但不是冷漠的,而是幽默的。
軟糖豆的大雕塑
再往前走,是另一座稱為「軟糖豆」(jell ybean)的大雕塑。那種五顏六色的糖豆子,
是雷根總統生前最喜歡吃的,那時他每年過生日,南西都會送他一罐。我聽見芝加哥人已
經親熱地叫這雕塑為「豆子」(The Bean)了。這豆子雕塑表面光滑如鏡面,材質卻是鋼
,把公園的風景和芝加哥的天際線從各個角度反映出來。豆子的底部是凹進去的,走進去
往上一看,不同的曲面會顯出不同的你來。
這一圓一方的兩組雕塑實際上是立在一對角線上,旁邊都是花叢,一片一片的,各種草與
花開得燦爛,有如瀑布似的奔瀉而來。看來雖有些亂,可是看久了,我漸漸悟出來:這是
寓打扮於不打扮之中,花徑、花床根本是公園設計的一部分,漫無目的地徜徉其間時,心
情常隨著花簇的隨意開放而特別感覺自由自在。
風颳來的大花瓣
啊!千禧公園中最令人矚目的是新建的音樂亭(Music Pavilion),是公園的中心呢?還
是重心?名曰亭,其實是有四千個座位的露天音樂廳,廳前的大草坪可以坐七、八千人罷
!我不能不想起波士頓河邊公園的蜆殼音樂廳來。且想起那些河邊聽音樂的時光,背景裏
總是蕩著查理河流水的清音。而這一座舞台好像是捲起的貝殼,或者是揚起的花瓣,是芝
加哥的大風所颳來的,才有如此飛揚的姿勢?如果波士頓的蜆殼象徵新英格蘭的古典,那
麼芝加哥 的就是映照未來的巴洛克了。從舞台的上方起,交叉的鋼索在大草坪上搭起一
座巨大的棚架,好像劇院的屋頂,卻是透天的。鋼架上羅列著一排排的小燈,還有裝置了
的音響,不知音樂奏起時,連綿而出的音符會不會給大風吹散,一路吹到密西根湖邊去?
站在草地上,正對著大舞台。舞台後面大城環的高樓兀自矗立著,樓尖伸向仲夏的晴空,
一片純淨的蔚藍。而那金屬的花瓣像浪裏的白帆,在陽光下閃爍。從前有一位女建築師,
也是一位女權運動者罷,她覺得芝加哥高樓筆直的線條,都是些男生,她偏設計了一座樓
,是象徵女生的。於是兩塊三角形形成的樓頂,為芝加哥的城市風貌添上一點女性掙扎的
歷史。這幅背景使芝加哥人從喁喁私語到朗朗大笑。而棚架上一條條彎曲的鋼索,斜斜跨
過大樓底部的樓面,緩和了直上青雲的陽剛、固執與僵硬,流動的線條使整個城市都因而
流動起來。這一座露天音樂廳與其說是一幢建築,不如說是一件結構雕塑,竟能把四圍的
摩天大樓連結起來。
我站在那裏,不知為什麼只感到莫名的震動,這千禧公園斧鑿處處的大小雕塑,確使芝加
哥突顯出自己的嚴妝之美。是大開大闔的氣勢所造就出來的壯麗;巧奪天工,才足以形容
,或竟不足以形容的了。
我們在這公園裏徘徊,直到日色遲遲。坐進了舞台前紅色的椅子裏,想起一八七一年的芝
加哥大火,差不多把這一座城市燒成了廢墟,想像有多少建築家與工程師同時湧進這一劫
後之地,使芝加哥真如火鳳凰般在灰燼裡重生。不同的藍圖,同時在動土施工,所以密西
根大道上的高樓,遠望有統一的風格;細看之,才見到各有各特殊的細節。對城中心的重
建與復興,呈現如此大手筆的揮灑,令人難以置信而又不能不信。
天色更暗了。晚霞就在大樓後升起,德伏札克的「新世界交響曲」悄悄奔騰而來。我的心
也像漲潮,而潮水卻是音符湧起的,湧到一片別有的天地。散場時好像從夢裡走出來,才
看見偌大的草坪上滿滿都是人。同行的小朋友看見了在芝城出生、長大的小朋友,大夥兒
談起天來。他專攻鋼琴前身的大鍵琴,暑假在附近的文化中心工作,每天都非來千禧公園
不可。我問他:「你愛芝加哥罷?」他用手指向天邊:「你能不愛嗎?」(How can you
not?)我不由得也望向天邊,鋼索上一點一點的燈光輝映著大樓一片一片的燈光,如見星
斗滿天,不時眨呀眨的。不知何時舞台上的花瓣竟由玫瑰紅轉成了寶石藍了。
慶曆四年春與二○○四夏
最溫馨的,想來還是千禧公園的歷史。究竟是怎樣把這塊地方化腐朽為神奇的!是市民的
支持呢?是市長的功勞呢?戴利(Richard Da ley)做市長大概已好多年了,他的父親當
年就是有名的芝加哥市長,乍看起來好像是帝王世襲,父親傳給了兒子,而實際上卻是不
折不扣選舉出來。戴利家族似乎是把芝加哥的興衰當成戴家的事業。籌多少億的款,才可
能有千禧公園的鴻圖,小戴利彈指間即可募到;中途又缺多少億,他又接著再募捐,最後
的欠額,即由市政府的預算中拿出來予以補足。利用全球化的文化潮頭,向全世界徵求建
築、雕塑、景觀規劃、花圃設計的人才,一起來構思傳統與現代的結合,不僅化解因都市
結構改變所產生的矛盾,而且把冰冷的樓群集中之地化為市民休憩的場所。這種大合作、
大捐獻令人只有感動。
我並不知道很多戴利的故事,但無論走到公園的什麼地方,總是想起范仲淹的〈岳陽樓記
〉。小學就背過,到中學更愛背,是背誦得最早,也背誦得最熟的一篇。我沒有去過洞庭
湖,也不敢想像現在的岳陽樓,可是看到「浩浩湯湯、橫無際涯」的密西根湖,總想洞庭
湖一定也是這樣子的。於是不止一次的,心中湧出〈岳陽樓記〉來。
范仲淹並不姓范,而是以自己的孤忠與流出的血汗使原姓得以恢復。大概是第一個千禧年
之後數十年,他來到洞庭湖邊,是經廟堂之高而來到這江湖之遠,總是在那裏憂愁!先憂
了國家之事,又憂庶民之事,真是進亦憂,退亦憂。然則,何時才樂呢?那聲如洪鐘的名
句忽然悠悠響起:
先天下之憂而憂,後天下之樂而樂!
當戴利市長看到兩、三歲的孩子在噴泉玩水,聽到十幾、二十歲的少年在音樂廳奏樂,三
、四十歲的青年在駐足欣賞,五、六十歲的在牽手散步,七、八十歲的在凝視夕陽,九十
、一百的在盛開的花叢裏回憶過去,他知道人人在樂,天下在樂。然後他才樂嗎?
是范仲淹在那個千禧年的洞庭湖邊唱出的願景,戴利在這個千禧年於密西根湖邊實現了。
那個秀拉的二度空間的名作,戴利發展成三度的立體:是花花綠綠的百姓,給建築的、雕
刻的、戲劇的、音樂的公園,帶來了熱熱鬧鬧的生命。
同來的小朋友,新到的小朋友,也在訴說他們念過的書。不是莎士比亞讓馬克白說出的「
喧嚷與騷亂」(sound and fury),就是福克納(William Faulkner)讓白痴說出的「喧
嚷與騷亂」。他們問我中學上的是什麼,我說既不是莎士比亞,也不是福克納,於是把范
仲淹的故事給他們講一遍。
先憂後樂,范仲淹與戴利是相似的,洞庭湖與密西根湖大概也差不多,在既存的環境中想
辦法、在現有的制度內求改進的精神,二人都很類似。但是范仲淹幾歲時父親就死了,母
親無以為生,帶著他改嫁朱家。二十多歲時范仲淹恢復了自己的原姓。你們的故事是喧嚷
與騷亂,我說的范仲淹的故事則是喧譁與快樂罷!
(童元方,台灣大學中國文學士、美國奧立岡大學藝術史碩士、東亞研究碩士、哈佛大
學哲學博士。曾任教哈佛大學,現為香港中文大學翻譯系副教授。中文著作有《水流花靜
── 科學與詩的對話》、《一樣花開──哈佛十年散記》,譯有《愛因斯坦的夢》、《
情書:愛因斯坦與米列娃》、《風雨絃歌:黃麗松回憶錄》等。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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