[轉錄] 尋找遺忘的心靈秘徑 (沙韻之路)
轉自:商業週刊生活專刊
尋找遺忘的心靈秘徑
本篇文章摘自:商業周刊第 933 期
作者:馬萱人
一段被遺忘的先民歷史、一條地圖上沒標示的路、
一個孤獨探險的專業經理人持續五年的探索,重現「沙韻之路」傳奇
我選擇了較少人跡的一條,使得一切多麼地不同。
(I took the one less traveled by,
And that has made all the difference.)
——「不曾走過的路」(The Road Not Taken),
美國詩人羅伯.佛洛斯特(Robert Frost)
二○○五年,梅雨季前,宜蘭南澳山區。
台証綜合證券總經理林克孝,正在無路叢林中奮戰。
一個踉蹌,他在久無人跡的濕滑小道上突然跌跤,
太陽穴正好重摔在一顆石頭上。
他慢慢站起來了,不吭一聲。還好,血沒有流出來。
這一跤讓林克孝整晚不敢多牽動臉部肌肉,因為動就痛,
而往後還有五、六天的路要開。
這是林克孝第十度將他最寶貴的休假,獻給南澳山區。
這片無人常居之地,屬於大濁水溪及其周邊河川流域,
前者即是登山家楊南郡所稱的「台灣亞馬遜河」。
到崎險山區「度假」,實在不像CEO的休閒活動,
尤其這兒無法順便練習人脈學、談談好生意。
但是,任職金融界的林克孝說:「The rest of my life,我都要做這件事。」
「這件事」,源起於五年多前。他曾到宜蘭南澳山區走走,
後來又偶爾在《台灣探險隊》書中,看到南澳泰雅族聚集地舊武塔國小遺跡。
這片山區,藏了一個泰雅少女的真實事蹟:
遠在一九三八年,一位十七歲的流興社女孩沙韻.哈勇,
在從深山裡為日籍老師背行李出來、送他到南洋當兵時,不幸被河水沖走。
泰雅族人為她寫了一首歌,當時的日籍統治者則拿這故事當皇民教育題材,
還為沙韻拍了一部電影、鑄了一口鐘。
然後,這一切又隨著台灣光復淡去,
只在蘇花公路旁留下一座說明碑,以及那首「沙韻之歌」——後更名為「月光小夜曲」,
一首四、五年級以上的人大約聽過、卻多半不知其來由的抒情民歌。
餘暇時間經常閱讀今古地圖文獻、在紙上爬梳山林路線的林克孝,
卻找不到詳盡的舊武塔部落及其以西之流興(遼很)社、
布蕭丸溪及溫泉、砲臺山等地的路線。
因為國民政府來台,將泰雅族遷至山下、刻意打散各部落重組成新社區之後,
舊有宗族組織瓦解,泰雅人山上的老家和「日本路」
(當地人對古道的稱呼,因在日據時代興建)隨之煙飛灰滅,隱入叢林。
再也沒多少人記得這段過去。
其實,南澳南溪、大濁水北溪(和平北溪)流經的這一大片山區,
是泰雅族的歷史大動脈。它甚至可能是部分泰雅先祖當年從西岸的新竹、苗栗一帶,
遷徙至東岸的路線之一。
只是這沿途斷崖、深河遍布,林克孝始終參不透到底他們如何行走其間。
泰雅族一路走來的智慧,少有人好好做文字紀錄。
一股對未知自然與人文的純粹好奇,
以及對山的熱愛,
最後,林克孝心中召喚的聲音還是響起了。
那是去走那條「不曾走過的路」(The Road Not Taken)的聲音。
他決意脫下西裝,背起重裝備,自己到山裡找答案。
對林克孝來說,這並不是他第一次去山上找路。
十七歲,就讀台北成功高中的林克孝,就和同學創辦了登山社,
每個週末幾乎都在山上、而不是圖書館裡度過。
當時仍然相當難行的新竹司馬庫斯古道,這群膽大高中生已全程穿越。
但這趟歷險碰上寒流,一行人沿著稜線暗夜尋路,
「幾乎每人都有抽筋現象,幾乎每人都有墜崖紀錄。」他在當時的高中校刊寫道,
「其實根據地形和方向,我有把握沒有迷途,只是時間太雜譜。」
在真正的山中找路的本領和欲望,林克孝近三十年前就展現了。
這位山上的老靈魂,後來考上台灣大學經濟系,
在台大登山社社員最多最風光的八○年代初,
依然是風雲人物(另一個校內職銜則是台大詩社社長)。
山下文狀元,山上武狀元,台灣的技術冰攀風潮,林克孝是啟蒙者之一。
到了大三,他更和其他四位山友創下玉山東峰北壁的首登紀錄。
北壁這條「路」(如果有的話)近乎垂直,非常人能行。
林克孝等人的第一次挑戰挑在冬季雪攀,結果是完全上不去。
第二次攀登則是五個人在半山腰以繩索互相確保過了一夜,第二天才大功告成,
在台灣登山紀錄中留下一筆。
甚至曾有山友形容,如果當時台灣要組登世界第一高之珠穆朗瑪峰的探險隊,
林克孝絕對是人選。
他承認,大學時讀英文版《登山聖經》(Mountain Engineering,其時尚無中文版),
可比念經濟學教科書還勤。
日據時代的博物學家、探險家鹿野忠雄,
高校、大學時期在台灣瘋狂登山的影子,隱約在他身上看得見。
無論如何,隨著學業、家庭和事業的發展,
山間歲月終究和林克孝漸行漸遠。
留學去的林克孝,沒走上台灣多數山友拚百岳、甚至國際名山的路。
近二十年過去了。沒想到,現在吸引這位高手重出山林的,
竟是一般以登頂為主的山友不很愛爬的中級山。
為什麼征服高峰不再是他現在的目標?
原來,和山顛的三角點合照本就不是他的志趣。
「沙韻之路」及其身後被遺忘的先民歷史,才是他今後最想去的顛峰。
不過,老天爺並沒有在他第一次造訪時就給對方向。
二○○○年春季,他好不容易請了假,
來到南澳南溪舊栴壇駐在所附近河床的登山口,
卻百尋不得到底該從哪一段林間切上山。
從來也沒有一份清楚的地圖標示這些古道。
他最後只好回家。
奇妙的是,同一年數個月後林克孝再度來到這河床時,
幸運遇到一位泰雅族人指路。
確實的入口,竟就在上回他坐下來休息兼發愁的那塊大石頭之後。
但找著了路口,也不表示此去即是康莊大道。
平時坐在寬闊辦公室裡的總經理,
到了山上,通常得連續三、四天甚至一週過著極簡生活。
睡的是睡袋帳棚,吃的是麵條罐頭。
能有間小獵寮棲身算是高檔享受,
大部分時間他得找水源來回提水袋,
沿途還得眼觀八方躲開原住民朋友設的吊子(捕獸陷阱),
免得路還沒找著、人就先掛在樹上了。
而廢棄已久的「日本路」斷斷續續,碰到沒路,就要開路。
一把刀子和能直上直下山坡的體力,就是披荊斬棘的工具。
即便路開出來了,模糊的線索也常將林克孝帶到完全不同的方向,弄丟了古道。
有一回探勘,更是一場完全的「洗禮」。
資深山友林克孝誤判情勢,以為可以單日走完某段路回登山口,頭燈就不帶了。
結果是,月亮出來了還在叢林裡摸索。
為了防止迷路,他只好跳進水深及頸的河裡,憑著微弱的溪水反光往下流走出去。
就這樣,連他初期非正式的探路,
林克孝總共去了十次左右,
前前後後花了近五年,
才終於在去年完成了他第一階段的古道探勘,
在地圖上正確的標明沙韻之路。
上河文化出版的《台灣高山全覽圖》便正式收錄他的資訊。
故事尚未結束。
山是活的,開出的路,還會再度消失。
就算是初期探勘所到之處,再次造訪也不一定尋得到。
我們這回跟著林克孝重訪舊武塔國小,
就深陷於一整個下午的叢林迷宮中。
聽說,從紮營地——林務局破工寮到這國小之間,曾有條古道。
但走出工寮放眼望去,哪有任何遺跡,舉目所及盡是茂密林木。
林克孝憑一把刀,在完全無路的山坡左右揮舞,奮戰糾結的雜草樹枝。
不過,舊武塔國小遲遲不肯現身,
有些角落我們已經來回數次,但就是不見國小大門前的遺柱。
不時傳出的驚叫聲則持續增加,
因為,一下子有人被人般高的藤蔓打中,一下子有人跌坐在螞蟻窩上……
掙扎好幾個小時,就在一隻飛禽低空掠過大夥兒頭上時,
通往國小遺跡的幽境神秘出現了。
林克孝站在費了好大的勁才在古木之間找著的國小廢墟前,
突然有點孤獨的、自己說起話來:
「我實在很難跟人解釋,我為什麼要來找這個遺址。」
走這條較少人走的路,的確注定寂寞。
但是,他已經說了:「The rest of my life,都要做這件事」。
而僅在幾年間,這片山林回報他的皆是豐饒,且似乎沒有盡頭。
隨著一步一步串起來的日本古道往深處走,
他陸續找著了一些小學及駐在所的遺跡,
其中尤以沙韻的母校——流興國小遺址及其周邊社區最為驚人。
一層又一層的石造駁坎(類似地基),證明當年這兒可是人丁興旺。
林克孝驚嘆過往人類在山間生活的輝煌,
有時候,他光看到一座破水泥橋就特別感動。
在沙韻之路之後,還有更想不到的壯觀場面。
中海拔區多是綿密樹林,視野比不上高山遼闊,
但他曾在和平北溪海拔一千公尺左右之處,
霎時見到一大片宛如飛機場的平緩草地。
這片世外桃源,讓他看得呆掉,久久不能忘懷。
在山中和泰雅族朋友建立的友誼,更是林克孝最珍惜的。
事實上,泰雅族並不像外界想像般不回老家,現在山裡活動多的很。
藉著問路,他逐漸認識了一群泰雅族大小朋友。
該族的歷史,也從這群朋友口中越聊越多。
林克孝這一回上山,非常關心自族歷史的國小實習老師小韋就告訴「林大哥」:
他曾聽族中長老說,山上的哈卡巴里斯社是當年力抗日本軍隊最久的一支。
林克孝聽了眼中簡直要冒出火花,恨不得下回探勘馬上就去。
而且他也真的即知即行,只要下個月一有假,林克孝就會再度出發。
「Story makes this place special.」
林克孝說,年輕時爬山,目的就是最簡單的爬山。
他感嘆自己當年走過八通關古道時看見幾根老柱子,
連問都不會想問一聲那是什麼,
「還沒有那個sense」,林克孝說。
現在他爬山,「則是做一個區域的思考」,深究其中路線變化與人文活動的關係。
海拔高度、登頂與否,再也不重要了。
也許哪一天,他真能從東岸越過最深處的比亞豪,
抵達西岸,就像台灣的原住民。
他一點也不介意在破爛工寮、無人古道上紮營,
或是得在水中行走、林間砍路。
他知道山不會虧待他,每當他多找到一小段路或一小塊駁坎,
都會獲得一場靈魂深戲的賞賜。
*採訪後記
「沙韻之路」的第二晚,
我們投宿一座只剩幾根柱子和幾片板子的爛工寮。
大部分木材早被原住民拆掉當柴燒了。
「旅館」地面則頗似加州豪華海灘「圓石灘」(Pebble Beach),
但帳棚搭於其上、房客得整晚順著凹凸的石頭睡成S型,滋味不太豪華。
但林克孝說,這個露營地非常好。
不過還有更棒的:他曾經直接在這山區的古道上露宿,
想想一定不會有旁人要借過,就覺得真享受奢侈。
我們只能說,當林克孝踏入宜蘭南澳這片山時,
還真有日本人一回到家就喊「我回來了!」的高昂感覺。
平常在山下訪問他的金融本業,問題再尖銳他也一樣語氣平緩溫文儒雅。
但一到了山上,一開始聊山的事,他的聲音就終於有點起伏了。
林克孝主動興奮說起當年首攀玉山東峰北壁時,
幾個人得用繩子掛在山腰上過夜的驚險,
半夜還得極力勸阻想解手的上方隊友、絕對不可就地解決的趣事。
接著,林克孝又想起從前在某山莊,見識過一位原住民在黑暗中徒手抓鼠的絕技,
他甚至還學起老鼠被抓時吱吱的叫聲來了……
這是在都市中看不到的總經理林克孝。
他在山中完全釋放,不只對山,也對山裡的人。
他愛上了這片天地,也希望能和在這兒認識的泰雅朋友一起做點什麼。
認識了對原住民歷史相當有感覺的小韋老師後,
「林大哥」回台北就寄上一大落相關書籍給他。
前陣子一聽到小韋在山中被落石擊傷,林克孝更是專程開車至南澳探望。
上個月底,他又前往南澳會見武塔村長及牧師等長老,
討論籌組非營利協會的可能,以有組織且科學的方式全面探勘、紀錄泰雅遺跡。
他真的打算花一輩子做這件事。
林克孝說,也許真有那麼一天,他能和當地人一起,
協助帶泰雅小朋友回山中老家。
這條路,無論有形、無形都不容易走,但是,找路,永遠是林克孝的最愛。
林克孝小檔案
出生:1960年
學歷:西雅圖華盛頓大學經濟學博士
現職:台証綜合證券總經理、袖珍博物館董事長
登山經歷:
17歲合創台北市立成功高中登山社
21歲與其他四人首登玉山東峰北壁
40歲開始探勘宜蘭南澳山區古道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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